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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童年的理想到人生的悲哀——读《童年》

中国现代诗导读(穆旦卷) 作者:孙玉石


从童年的理想到人生的悲哀——读《童年》

《童年》作于1939年。穆旦1939年在西南联大外文系AG体育。他这期间广泛地接触了外国文学,系统地学习英美现代派诗歌和文论。当时,在西南联大有一位英籍青年老师,他是个现代诗人兼评论家,名字叫燕卜荪,他给西南联大学生开了“当代英语诗歌”课,“内容充实,选材新颖,从霍甫金斯一直讲到奥登”。这些新鲜的课程引起学生们对西方现代派诗人与诗歌强烈的兴趣。穆旦先生也受到很深的影响,其中他特别喜欢奥登,“原因是他的诗更好懂,他的那些掺和了大学才气和当代敏感的警句更容易欣赏。而在政治上不同于艾略特,是个左派”。这在精神上影响了这位诗人。这时期,他还读了艾略特著名的文章《传统与个人才能》,他很推崇里面蕴涵的思想。他的诗歌创作慢慢开始出现现代派影响的痕迹。

《童年》是在这期间创作并发表的作品,是带有实验性的一首诗。诗人运用时间与空间的自由转换,回忆过去,描写对人生的希望与热情,也表达了忧郁感与孤独感。这首诗富有人生历史感。

他以“心理时间”为结构,塑造了叙述者‘我’的从希望到悲惨、从热情到冷落、从理想到现实的意识流动。

诗的前半部以及后半部的最后,回到现实,诗人留下了新的希望。诗人描绘了“从远方投来的影,朦胧,可爱,投在我的心上”,和后半部的“影”与“蔷薇花路”象征着叙述者“我”在现实中建立的新的理想与希望。

诗人使用的意象很明显,所以容易感到叙述者“我”的心理变化。“我”回忆过去少年时期,联想美好的“伸向无尽远”的“蔷薇花路”。这里所描写的“蔷薇花路”,是一条人们理想中的人生之路。“色彩缤纷,珍异的浓香扑散”,令人们想象这是极其美丽的一条路。诗人表达了人们向往美好理想的心理。时间回到过去,“我”的心理渐渐离开梦中理想进入现实。诗人将“我”放在客观位置,看“奔程的旅人”的“贪婪地抚摸这毒恶的花朵”的行为。穆旦在这儿,以旅人的行为显示了“我”在现实人生当中的深层心理。

读者还应注意到“这毒恶的花朵”这句,诗人在蔷薇花的美好情景中引出了“毒恶的花朵”,两者在性质上互相冲突,他为什么用这个词来形容蔷薇花呢?我认为这是诗人对冷酷的现实世界的怨恨心理,带有暗示性。冷峻的现实使他受伤流血。“他青色的心”,是诗人从流血的红色感情里抓引出青色的理性,表现出忧郁感。将忧郁的理性浸过辛辣的汁液,要酿成一盅醇酒,要做一个纯粹的人,可是实际上做不了醇酒,“一饮而丧失了本真”,在冷酷的现实里不能保持过去怀有过的天真与理想。然后诗人又把“我”投影在“披戴无数的伤痕的一匹战马”身上,描写了战马“木然嘶鸣”的模样以表达悲痛之感。

诗人把“我”的情感移到“他”的身上,借“奔程的旅人”的形象暗示了“我”在人生当中的艰苦与忧郁,借披戴无数伤痕的战马形象来表达人生的苦痛与孤独。诗人在这里有节制地发泄了对现实的悲哀。

进入诗歌后半部,诗人描写了人生中的另一段时间。“天雨天晴”,自然万物醒来,一派生气勃勃的自然情景,“一切都开始滋生,互相交溶”,处处充满了生气与活力,让人联想到原始生命力。这诗句留给我们的是春天似的印象。春天的活力就是青春的象征。诗人在这里又将“我”比喻为野兽,它带有强大的力量,暗示了青春时期的“我”。野兽泳进入“火热的熔岩”,熔岩是青春力量的象征。直视现实,野兽绝迹了,火山口冷涸了,留下的是暗黄的一页,“我”又回到现实,从激情到静思,在“我”的心理意识变化过程中产生了忧郁感与寂寞感,然后痛苦的感情又回到沉淀着的理性意识里。从想象回归现实,依然是秋晚灯下的房间里,“我”在用冷静的眼光来透视现实。

“而望着等待我的蔷薇花路,沉默”,默默地怀有新的理想与新的梦,以及希望。诗人在过去与现实中反复穿梭,表现“我”的情绪与心理意识的反复变化。从过去童年、青年时期的理想、希望、热情、活力到现实的冷酷、孤独、悲哀、忧郁,前半部的“旅人—战马”到后半部的“野兽—化石”,诗人将“我”的意象转移到其他形象里,象征着人生的转变。

(韩国留学生申东顺)

童年[1]

秋晚灯下,我翻阅一页历史……

窗外是今夜的月,今夜的人间,

一条蔷薇花路伸向无尽远,

色彩缤纷,珍异的浓香扑散。

于是有奔程的旅人以手,脚

贪婪地抚摸这毒恶的花朵,

(呵,他的鲜血在每一步上滴落!)

他青色的心浸进辛辣的汁液

腐酵着,也许要酿成一盅古旧的

醇酒?一饮而丧失了本真。

也许他终于像一匹老迈的战马,

披戴无数的伤痕,木然嘶鸣。

而此刻我停伫在一页历史上,

摸索自己未经世故的足迹

在荒莽的年代,当人类还是

一群淡淡的,从远方投来的影,

朦胧,可爱,投在我心上。

天雨天晴,一切是广阔无边,

一切都开始滋生,互相交溶。

无数荒诞的野兽游行云雾里,

(那时候云雾盘旋在地上,)

矫健而自由,嬉戏地泳进了

从地心里不断涌出来的

火热的熔岩,蕴藏着多少野力,

多少跳动着的雏形的山川,

这就是美丽的化石。而今那野兽

绝迹了,火山口经时日折磨

也冷涸了,空留下暗黄的一页,

等待十年前的友人和我讲说。

灯下,有谁听见在周身起伏的

那痛苦的,人世的喧声?

被冲积在今夜的隅落里,而我

望着等待我的蔷薇花路,沉默。

1939年10月

(选自诗集《探险队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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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1] 此诗曾写于诗友杨苡的纪念册中,题为《怀恋》,收入《探险队》时改题为《童年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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